“爸,我带人回来了!”
推开门的瞬间,王芳的声音像一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,带着点雀跃,还有一丝藏不住的紧张。
她身侧,站着一个男人,高高瘦瘦,白衬衫的袖口挽到小臂,干净得像刚从画里走出来。
“这是李明,我男朋友。”
王芳挽住他的手臂,补充道,“省中医院的医生。”
客厅里,新闻联播的声音不大不小。王建国坐在沙发上,缓缓放下手里的《参考消息》,报纸折叠的轻微声响,在这一刻格外清晰。
他推了推鼻梁上的老花镜,镜片后面那双看过太多风霜的眼睛,锐利地落在了门口那个年轻人的脸上。
“进来坐。”
声音不响,却沉甸甸的,带着老军人特有的威严。
李明微笑着,挣开王芳的手,主动上前一步,姿态谦逊,不卑不亢地伸出手。
“王叔叔好,早就听芳芳提起您,久仰大名。”
王建国伸出手,握住那只温热、干燥的手。
很有力。
但就在两手相握的刹那,王建国的心猛地一沉,眉头在瞬间拧成了一个疙瘩。
这张脸……
“小伙子,”他开口,声音有些干涩,“我们是不是……在哪儿见过?”
李明礼貌地笑着,摇了摇头。
“应该没有吧,叔叔。我是青岛人,刚来这边工作没几年。”
青岛?
这两个字像一枚生了锈的钢针,毫无征兆地,狠狠扎进了王建国记忆的最深处。右边的膝盖,那个陈年的旧伤,也跟着钻心地疼了一下。
是错觉吗?
“老王!发什么愣呢,让客人一直站着!”
厨房里传来妻子刘淑芬的声音,她端着一盘切好的西瓜走出来,嗔怪地看了他一眼。
“是不是膝盖又疼了?跟你说了要变天,非不信。”
晚饭的氛围有些微妙。
一桌子都是王芳爱吃的菜,糖醋排骨,红烧肉,油焖大虾。刘淑芬热情地给李明夹着菜,问东问西,从工作问到家庭,满脸都是丈母娘看女婿的欢喜。
王建国话不多。
他只是时不时地抬起眼,目光像探照灯一样,一遍遍地审视着坐在对面的李明。
越看,心里的那股熟悉感就越是汹涌。
尤其是那双眼睛。
不算特别大,双眼皮,眼尾微微上挑。笑起来的时候,会弯成很好看的月牙状,清澈,干净,带着一种让人无法设防的真诚。
太像了……真的太像了……
像谁?
记忆像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蛛网,他拼命想拨开,却只抓到一手黏腻的灰尘。
“对了,叔叔,”李明忽然开口,打破了王建国的沉思,“听芳芳说,您以前当过兵?”
“嗯。”王建国放下筷子,点了点头,“南疆军区,80年入伍的老兵了。”
“那可太巧了!”李明眼睛一亮,“我母亲也是南方人,她年轻的时候,正好也在南疆军区医院当过护士呢。”
轰!
王建国感觉自己的脑子像是被一道惊雷劈中,瞬间一片空白。
南疆。
军区医院。
护士。
这几个词组合在一起,像一把尘封了近四十年的钥匙,猛地撬开了他记忆的铁锁。那些被刻意遗忘、深埋心底的画面,如同决堤的洪水,呼啸着奔涌而出。
那张年轻的、爱笑的脸,那双同样会弯成月牙的眼睛……
“老王?老王你怎么了?”刘淑芬推了推他,“菜都凉了,想什么呢?”
“哦……没事。”
王建国回过神,端起酒杯,猛地灌了一大口。辛辣的白酒灼烧着喉咙,却压不住心里的惊涛骇浪。
那顿饭的后半段,他一个字也没再说。
送走女儿和李明后,刘淑芬在厨房里哼着歌洗碗,心情好得不得了。
“这小伙子真不错,有礼貌,工作也好,跟咱们芳芳看着就般配。”
王建国没有回应。
他像一尊雕塑,僵硬地坐在沙发上,双眼失神地盯着茶几上那杯没喝完的茶。
夜深了。
刘淑芬早已熟睡,呼吸均匀。
王建国却毫无睡意。他悄无声息地爬起来,借着窗外透进来的微弱月光,摸索到床边。
他蹲下身,几乎是屏住呼吸,从床底下拖出了那个沉甸甸的旧木箱。
“嘎吱——”
箱子打开的声音,在寂静的夜里格外刺耳。
箱子里没什么值钱的东西。一枚军功章,几本荣誉证书,还有一沓用牛皮筋捆着的、泛黄的照片。
他的手在发抖,抖得几乎拿不稳那些照片。
他一张一张地翻着,翻过了新兵连的合影,翻过了演习时的留念,翻过了和战友们勾肩搭背的黑白影像……
最后,他的手指停在了一张被小心翼翼夹在相册最后一页的照片上。
那是一张彩照,在那个年代,稀罕得很。
台灯昏黄的光线下,照片上的景象渐渐清晰。
一个穿着白大褂、扎着两条麻花辫的年轻女护士,正对着镜头甜甜地笑着。她的身后,是南疆军区医院那栋标志性的苏式小楼。
她的眼睛,弯成了两道好看的月牙。
王建国颤抖着,将照片翻了过来。
照片背面,是一行早已褪色的钢笔字迹,字迹娟秀,却力透纸背。
「赠:王建国同志。南疆军区,一九八五年夏」
照片上那个名字,他甚至不敢在心里默念。
林秀云。
王建国拿着那张薄薄的照片,整个人像是被抽走了所有的力气,僵在原地,一动不动。
窗外,不知道什么时候,又下起了淅淅沥瀝的小雨。
右边的膝盖,疼得像是要裂开一样。
01王建国今年六十三,标准的退役老兵。
一身的硬骨头,是部队大熔炉里千锤百炼出来的。唯独右边膝盖那块旧伤,像个赖着不走的老伙计,总在阴雨天跳出来刷刷存在感。
疼,是真疼。
疼得钻心的时候,他也就是默默地坐在沙发上,用那只布满老茧的手,一遍遍地揉搓着,一声不吭。
“老了,不中用了。”
这话他只在心里对自己说,绝不让家里人听见半个字。军人的体面,是他刻在骨子里的东西。
退休前,他是国企车间主任,管着百十号人,嗓门一亮,整个车间都得抖三抖。
现在闲下来了,日子过得像一杯泡了半天的茶,淡了。侍弄阳台那几盆半死不活的吊兰,成了他最大的乐趣。偶尔下楼溜达,看着小区里那些行色匆匆的年轻人,眼神里有羡慕,也有他自己都没察觉到的落寞。
老伴刘淑芬,小他三岁,退休小学老师,精神头比他足得多。每天最大的事业就是换上三套不同颜色的衣服,去跳三种不同风格的广场舞。
“老王,跟我去跳舞去!活动活动筋骨!”
“不去,家里一堆事呢,我得看着家。”他总这么搪塞。
“你这人,真是的!想当年你在部队,谁不说你是‘标兵王’?现在倒好,活得跟个小老头似的!”刘淑芬叉着腰数落他。
王建国只是撇撇嘴,把头转向电视机,不接话。
当年的事,提它干嘛。
他们就一个女儿,王芳,今年三十五。省人民医院ICU的护士长,这是王建国这辈子最大的骄傲。
只要一提起女儿,他脸上那些沟壑纵横的皱纹,仿佛都能被熨平不少。
“我那闺女,打小就出息!”小区里那帮老头子凑一块儿下棋吹牛,他总能找到机会把话题绕到女儿身上。
“高考那年,一分没浪费,直接考进省医大!毕业就进了省人医,现在是ICU的护士长!知道ICU是啥不?那是从阎王爷手里抢人的地方!”
街坊们都笑他,说他把闺女当宝贝疙瘩,捧在手里怕摔了,含在嘴里怕化了。
这话不假。
别人家孩子考个九十分,家长能乐得放鞭炮。王芳考九十五,他得板着脸问那丢掉的五分是怎么回事。
可就是这么个宝贝疙瘩,五年前,婚姻亮了红灯。
前夫,一个外科医生,出轨了。
消息传到王建国耳朵里那天,他差点一口气没上来犯了心脏病。他抄起墙角的拐杖,也不管那该死的膝盖疼不疼,红着眼就要冲到医院去,要找那个“陈世美”拼命。
最后还是刘淑芬和哭成泪人的王芳,娘俩死死地抱住他,才没让他闯出大祸。
“爸,算了。”王芳那天眼睛肿得像桃子,声音却是异常的平静,“他不是我的良人,强留没意思。”
从那天起,王芳就跟变了个人似的。
话少了,笑容没了,整个人像一根绷紧了的弦,把所有的时间和精力都砸进了工作里。
IC-U本就是医院里最累的地方,她倒好,把科室当成了家。
深夜加班是家常便饭,好不容易轮到个休息日,也常常被一个紧急电话叫回医院。
“芳芳,你不能再这么拼了,身体会垮的!”王建国看着女儿一天天憔悴下去,心疼得像刀割。
“爸,我没事。”王芳总是这么说,努力挤出一个笑容,“忙起来,就不会胡思乱想了。”
那笑容,比哭还难看。
每个周末,只要王芳回家,王建国必定要做一桌子她爱吃的菜。红烧肉炖得糯糯的,糖醋排骨烧得油光锃亮。
“爸,我都多大了,你还当我是小孩呢,做这么多哪吃得完。”
“吃不完就留着明天吃,医院伙食不好,多吃点补补。”
王建国一边说,一边笨拙地给女儿夹菜,趁她不注意,偷偷往她包里塞几百块钱,像是在完成什么地下任务。
夜深人静,睡不着的时候,王建国就会摸下床,把那个旧木箱拖出来。
那里面装着他的整个青春。
一枚三等功的军功章,几张模糊不清的黑白照片,一本页脚都卷了边的笔记本,还有一个用红布包着的小物件。
那是他在部队的全部念想,是他的根,平时从不轻易示人。
“老王,又在倒腾你那些破烂儿。”刘淑芬偶尔起夜撞见,总会无奈地摇摇头,“都什么年代了,还抱着这些老古董不放。”
“你不懂。”
他嘴上这么说,心里却比谁都清楚,这些东西对他意味着什么。
尤其是那个小小的红布包,里面的东西,是他这辈子最大的秘密,一个连刘淑芬都不知道的秘密。
女儿离婚后,王建国和刘淑芬不是没张罗过。
托亲戚,找朋友,安排了几次相亲,都被王芳一口回绝了。
“爸,妈,我现在这样挺好的,不想将就。”
她的倔脾气,随他。王建国看着女儿,既欣慰,又心疼得不行。
夜里,他常常翻来覆去睡不着。
当年一起退伍的老战友,现在哪个不是儿孙绕膝,就他家的这颗明珠,还孤零零的。
他想起隔壁单元的李大爷,前两天刚抱上孙子,见人就笑得合不拢嘴。王建国羡慕得眼红,可这话,他不敢在女儿面前提,怕戳到她的伤心处。
“你说,咱闺女……这辈子不会就这么一个人了吧?”黑暗中,他忧心忡忡地问身边的老伴。
刘淑芬总会拍拍他的胳膊,安慰道:“瞎操心什么,缘分这东西,该来的时候,挡都挡不住。”
02周二,晚七点整。
新闻联播的片头曲准时在客厅响起,王建国靠在沙发上,一下一下地揉着自己的右膝盖。
又要变天了。
老伴刘淑芬在厨房里忙活,择着芹菜,准备明天包饺子。
窗外飘起了毛毛细雨,在玻璃上画出一条条蜿蜒的水痕。
“叮铃铃——”
老式座机的铃声突兀地响起,清脆又急促,打破了屋子里的宁静。
王建国放下遥控器,扶着沙发扶手,慢悠悠地站起来,走到电话旁。
“喂,哪位?”
“爸,是我,芳芳。”
电话那头,女儿的声音听起来有点不一样,像是含着一颗糖,带着点压抑不住的兴奋。
王建国愣了一下。自从离婚后,他已经很久没听见女儿用这种语气说话了。
“闺女啊,今天不忙?怎么这个点打电话回来?”他关切地问。
“不忙,”电话那头的王芳似乎深吸了一口气,声音里透着一种少有的轻快,“爸,我……我有个事儿,想跟你们说一下。”
“什么事?”
“我……我谈恋爱了。”
王芳的声音不大,却像一颗小石子,准确无误地投进了王建国的心湖。
“我想……这个周末,带他回家,让你们见见。”
听到这个消息,王建国的心情瞬间变得五味杂陈。
一半是欣喜,像阴霾了许久的天空终于透出了一丝光亮。女儿总算是走出来了。
另一半,却是更深的担忧。
这个男人,靠谱吗?人品怎么样?会不会……会不会再让她受一次伤?上一次的痛,还像是昨天发生的事,那伤疤至今还清晰可见。
“爸?你还在听吗?”见父亲半天没回应,王芳的声音里透出了一丝忐忑。
“在,在听呢。”王建国清了清嗓子,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镇定一些,“那……那小伙子是做什么的?你们认识多久了?”
“他是省中医院的医生,叫李明,比我小几岁,也是单身。”王芳的声音听起来很幸福,“我们……认识半年了。”
半年?
王建国的眉头不自觉地皱了起来。这也太快了点吧?
想当初,女儿和那个姓陈的,从认识到结婚,足足处了一年多。现在这个,才半年就要见家长?
他记得自己当年追刘淑芬,光是情书就写了厚厚一沓,来来回回磨了快三年,才算把人追到手。现在的年轻人,这感情是不是来得太快,去得也太快了?
这让他心里很不踏实。
“他叫……李明?”王建国追问,“哪儿的人啊?”
“青岛的。爸,您怎么跟查户口似的?等周末见到了,您自己问他呗。”王芳的语气里带上了一点撒娇的无奈。
青岛?
王建国的心脏,莫名其妙地漏跳了一拍。
右膝盖那处旧伤,像是有感应似的,也跟着狠狠地抽了一下。
这个地名……
为什么听起来这么熟悉,又那么遥远?他努力在脑海里搜索着关于青岛的记忆,却只是一片模糊的迷雾。
“行,行,那周末就带回来看看吧。”王建G国强行压下心里的异样,让自己的语气尽量显得轻松,“让你妈给你做你最爱吃的酱牛肉。”
挂了电话,王建国还捏着听筒,愣在原地。
膝盖疼得更厉害了,但他顾不上揉。满脑子都是女儿那个叫李明的男朋友,还有那个让他心神不宁的地名。
青岛。
“谁的电话啊?看你那表情,出什么事了?”刘淑芬端着一盆择好的芹菜从厨房里走出来,看到丈夫凝重的脸色,关切地问。
“芳芳的,”王建国放下听筒,坐回沙发,“她说……这个周末,要带对象回来给我们看看。”
“真的啊?!”刘淑芬手里的盆“哐当”一声掉在了地上,芹菜撒了一地。她也顾不上捡,惊喜地捂住了嘴,“这是天大的好事啊!你怎么还愁眉苦脸的?”
她三步并作两步走到沙发边,一边擦着手一边急切地问:“快说说,什么情况?那小伙子是干嘛的?”
“省中医院的医生,叫李明。比芳芳小几岁,家是青岛的。”王建国一五一十地复述着,语气里带着一丝自己都没察觉到的谨慎。
“认识才半年,你说……会不会太快了点?现在这些年轻人,我总怕……”
“快什么快!人品好就行!”刘淑芬白了他一眼,弯腰去捡地上的芹菜,“再说了,咱芳芳都三十五了,再拖下去,好的都让人挑走了!你就不想早点抱外孙?”
“外孙”这两个字,像是有魔力一样,让王建国紧锁的眉头稍微松开了一些。他眼前仿佛已经浮现出一个虎头虎脑的小家伙,追着他喊“外公”的场景。
他不由自主地笑了:“想,怎么不想。”
“那你还愁什么?”刘淑芬看穿了他的心思,“是不是又怕芳芳被人骗了?放心吧,吃过一次亏,她自己心里有数。再说了,人家是个医生,正经工作,总比那些不三不四的强。”
“我也说不上来。”王建国犹豫了一下,还是把心里的那点别扭说了出来,“就是听到‘青岛’这个地方,总觉得心里不得劲。好像……好像以前有什么事儿跟那儿有关系,可就是死活想不起来了。”
“瞧你这记性,真是越来越差了。”刘淑芬嗔怪地瞪了他一眼,“上次体检医生怎么说的?让你多用脑子,多跟人说说话,防止老年痴呆。”
“你这老婆子,会不会说话!”王建国假装生气地哼了一声,心里却真的掠过了一丝不安。
他确实感觉自己这几年记性大不如前,有时候刚放下东西,一转眼就忘了放哪儿。
可“青岛”这两个字,就像一颗深埋在土里的种子,虽然他忘了是什么时候埋下的,却总感觉它就在那里,随时可能破土而出。
周五晚上,王建国夫妇俩几乎忙活了一整夜。
刘淑芬拉着他,对着一张纸条,一遍遍地确认明天的菜单。
“红烧肉、糖醋排骨、清蒸鲈鱼……再做个四喜丸子,八个菜,吉利!得让那孩子看看咱们家的诚意。”
王建国则负责打扫卫生,把家里每一个角落都擦得锃光瓦亮。最后,他还踩着凳子,从柜子最深处,小心翼翼地捧出了一瓶他珍藏了十几年的茅台。
“要不……明天把这瓶开了?”他征求老伴的意见。这瓶酒,是他当上车间主任那年,厂长奖励的,平时连过年都舍不得喝。
“先看看人怎么样再说,别那么着急。”刘淑芬比他要理智得多。
她知道,老头子这是太在乎了。
晚上十一点多,两人才算忙完。
躺在床上,王建国翻来覆去,怎么也睡不着。膝盖的酸痛,加上心里的忐忑,像两只小虫子,不停地啃噬着他的神经。
“老刘,”黑暗中,他低声问,“你说……这次能靠谱吗?”
“咱闺女不是三岁小孩了,她有自己的判断力。”刘淑芬打了个哈欠,困倦地回答,“再说了,医生这条件多好,跟咱们芳芳门当户对的。”
“我就是怕啊……”王建国长长地叹了口气,“她经不起第二次伤害了。要是再来一次,我怕她这辈子就真的……”
后面的话,他没说出口。
“你呀,就是太把芳芳当宝贝了。”黑暗中,刘淑芬翻了个身,握住他冰凉的手,“放宽心,明天见到人不就什么都知道了?别自己吓自己。”
03第二天一大早,王建国天不亮就醒了。
他把家里又仔仔细细地检查了一遍,确认一尘不染。然后拎着菜篮子,去了离家最远的那个菜市场,因为那里的菜最新鲜。
回来的路上,他特意绕道去了趟烟酒店,犹豫了半天,还是买了两条软中华。
虽然他自己早就不抽烟了,但听人说,现在当医生的压力大,十个有八个都是烟民。礼多人不怪嘛。
“哟,今天太阳打西边出来了?这么勤快?”刘淑芬看着丈夫忙前忙后,忍不住打趣,“这膝盖不疼了?”
“疼什么疼,又不是瘸了。”王建国嘴硬地回了一句。
其实疼得厉害,冷汗都快下来了。但他不能说,今天这个日子,得拿出当年在部队迎接首长视察的精气神来。
第一印象,顶顶重要。
下午四点,王建国就开始坐立不安了。
他在客厅里来来回回地踱步,时不时地跑到窗边朝楼下张望。
他已经换上了那套压箱底的深蓝色西装,还是前几年女儿结婚时买的。头发也抹了水,用梳子梳得一丝不苟。茶几上,水果、瓜子、花生摆得整整齐齐,旁边还放着他特意泡好的上等龙井。
“你看看你,紧张得跟自己要去相亲似的。”刘淑芬被他转得眼晕,笑着说。
她自己也换上了一件藏蓝色的连衣裙,头发也新烫过,看起来比平时年轻了好几岁。
五点整,门铃准时响起。
王建国的心猛地提到了嗓子眼,他深吸一口气,整理了一下衣领,走过去开门。
门外,王芳笑意盈盈地挽着一个年轻男子的胳膊。
那男子穿着一身合体的休闲西装,身材挺拔,浓眉大眼,鼻梁高挺,脸上挂着恰到好处的微笑。
“爸,妈,我回来了。这是李明。”王芳介绍道,脸上的幸福光彩,是王建国离婚后第一次在她脸上见到。
“叔叔阿姨好,冒昧来访,给你们带了点小礼物。”李明礼貌地将手里的一个精致礼盒和一束康乃馨递了过来。
王建国接过礼物,目光却像被磁铁吸住了一样,牢牢地锁在李明的脸上。
二十九,或者三十岁?
很精神的一个小伙子。眼神温和,但温和里又透着一股子坚定。举手投足间,看得出家教很好。
第一印象,没得挑。
可……就是这股说不出的熟悉感,到底是从哪儿来的?
“快进来,快进来,别在门口站着。”王建国回过神,赶忙热情地招呼。
进了屋,几个人在沙发上坐下。
王建国给李明倒了杯茶,眼神又一次不由自主地落在了他的眼睛上。
那双眼睛,像是一把钥匙,总想去开启他记忆深处某扇尘封的大门。
“小李是本地人吗?”王建国开门见山地问,这是他最关心的问题之一。
“不是的叔叔,”李明谦和地回答,“我父母都在青岛,我大学毕业之后才来这边工作的。”
“青岛啊……”王建国若有所思地重复了一遍。
这个地名,像一根羽毛,在他心湖上轻轻地、反复地撩拨着。
“叔叔也去过青岛?”李明似乎察觉到了王建国的异样,随口问道。
“没……没去过。”王建国含糊地回答,立刻转移了话题,继续追问,“那……你父母是做什么工作的?”
“我父亲以前是造船厂的工程师,现在退休了。我母亲……她以前是护士,年轻的时候在南方工作过几年,后来调回青岛本地的医院了。”
“护士”……“南方”……
王建国端着茶杯的手,几不可察地抖了一下。
一段被撕碎的记忆,仿佛要被这两个词重新拼凑起来,却又总差那么最关键的一块。
他暗自摇了摇头:“不可能,天底下哪有这么巧的事。”
“看叔叔这坐姿,还有这说话的气场,年轻时肯定当过兵吧?”李明微笑着,很会找话题。
“嗯,在南疆军区,待了五年。”王建国点点头,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追忆,“那是我这辈子,最忘不了的五年。”
“南疆军区?”李明像是想起了什么,随口说道,“我听我妈提过,她年轻的时候,好像就是在南疆军区总医院实习的。说不定……叔叔你们还见过呢!”
这句话,像一道微弱的电流,瞬间击中了王建国。
南疆军区总医院……
那里,确实有一位笑起来很好看的护士。
她叫……叫什么来着?
他拼命地想,可那个名字就像嘴边的一句话,怎么也说不出来。
只记得那双明亮的眼睛,还有那甜得能掐出水来的笑容。
聊得越多,王建国心里的惊涛骇浪就越是汹涌。
他发现,李明不仅是眼睛像,就连他说话时微微上扬的嘴角,喝水时习惯性轻蹙的眉头,都让他产生一种强烈的、几乎要破土而出的既视感。
“你母亲……今年多大了?”王建国试探着问道,他感觉自己的心跳在不受控制地加快。
“五十八了,比我爸小两岁。”李明笑着回答。
五十八……
王建国在心里飞快地计算着。三十八年前,她正好二十岁。
时间,对得上。
地点,也对得上。
他的心跳得更快了,手心里开始冒汗。难道……难道眼前这个年轻人,是……?
他猛地摇了摇头,把那个荒唐到极点的想法从脑海里甩了出去。
“不可能的,绝对不可能。”
饭后,大家坐在客厅里看电视闲聊。王建国终于还是没忍住,他尽量让自己的语气听起来随意一些,像是随口一问。
“小李啊,还没问……你母亲叫什么名字?”
“我妈?”李明愣了一下,随即微笑着回答,“她叫林秀云。怎么了叔叔?有什么问题吗?”
林——秀——云!
“哐当!”
王建国手中的茶杯,应声摔落在地。
滚烫的茶水溅了一地,也溅湿了他的裤脚,可他却浑然不觉。
这个名字,像一道尘封了三十八年的闪电,轰然劈开了他混沌的记忆。
他的手开始不受控制地颤抖,脑海里那个模糊了几十年的身影,在这一刻,瞬间变得无比清晰。
那两条乌黑的麻花辫,那双笑起来会变成月牙的眼睛,那个在军区医院的走廊里,推着药车对他回眸一笑的年轻护士……
“叔叔!您没事吧?”李明被吓了一跳,连忙站起来关切地问道。
“没……没事。”王建国勉强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,他想镇定下来,可身体却不听使唤,“手滑了……手滑了……”
他的脑子里乱成了一锅粥。
三十八年前,南疆军区总医院,他因为高强度训练导致膝盖韧带撕裂,住院治疗。
就是那个叫林秀云的年轻护士,负责照顾他。
一来二去,两个同样背井离乡的年轻人,互生情愫。那是一段纯粹得像山泉水一样的感情,也是他人生中唯一的一段,刻骨铭心的初恋。
可最后,因为他即将退伍返乡,而她还要继续留在部队,这段感情,无疾而终。
后来,他回了老家,经人介绍,认识了勤劳朴实的刘淑芬,组建了家庭,生下了王芳。
而林秀云,连同那段军旅生涯中的朦胧爱恋,就像一场短暂而美丽的梦,被他小心翼翼地打包,藏进了记忆的最深处,再也不敢轻易触碰。
“老王!你怎么了?脸色怎么这么难看?”
刘淑芬也发现了丈夫的异常,连忙走过来,关切地扶住他的胳膊。
“没事,可能是……酒喝得有点多了,上头了。”
王建国找了个蹩脚的借口,心中却早已是天翻地覆。
他不敢相信,真的不敢相信。
自己当年的初恋,竟然是女儿男朋友的母亲。
这意味着什么?
王芳和李明的相遇,到底是巧合,还是……命运的安排?
晚饭后,王芳和李明告辞了。
王建国站在窗前,看着楼下两人相依相偎的背影,慢慢消失在夜色中,久久没有动弹。
“老王,你今天到底是怎么了?魂不守舍的。”刘淑芬走过来,好奇地问道。
“没什么,就是有点累了。”
王建国敷衍着,他没有勇气,也没有想好,该如何把这个藏了近四十年的秘密,告诉自己的妻子。
他需要时间,需要一个人,好好地理清这一切。
04送走女儿和李明后,整个客厅仿佛还残留着热闹过后的余温,但王建国却觉得一阵阵发冷。
他僵硬地坐在沙发上,电视里还在播放着晚间新闻,播音员的声音清晰洪亮,他却一个字都听不进去。
脑子里,全是三十八年前的画面,像一部忘了关掉的老旧放映机,一帧一帧,反复播放。
军区医院那条长长的、铺着水磨石的走廊,总能闻到一股淡淡的来苏水味。年轻的林秀云推着吱呀作响的药车,白色的护士帽下,两条麻花辫一甩一甩。
医院后山那片小树林,操场边的水泥乒乓球台,他们曾并肩坐在那里,看着南疆的落日,把天空染成一片壮烈的橘红色。
还有那个雨夜……
他退伍的前一晚,两人在医院后门那棵大榕树下,依依惜别。
“林秀云……”
王建国几乎是无声地,从喉咙里挤出了这个名字。舌尖滚过这三个字,带着岁月的风沙,和一丝无法言说的苦涩。
三十八年了。
他以为自己早就忘了,忘得一干二净。
可当这个名字被另一个人用云淡风轻的语气说出来时,所有被时间掩埋的记忆,都像是被施了魔法的种子,疯狂地破土而出,清晰得仿佛就发生在昨天。
夜深了,刘淑芬的鼾声在卧室里均匀地响起。
王建国却像烙饼一样,翻来覆去,无论如何也睡不着。
他悄悄地爬起来,赤着脚,像个做贼的少年,借着窗外渗进来的清冷月光,再次摸索到床边。
他蹲下身,动作轻得不能再轻,把那个承载着他整个青春的木箱,又一次拖了出来。
月光下,他小心翼翼地翻看着那些已经泛黄卷边的照片。
新兵入伍时,他站在最后一排,瘦得像根豆芽菜。
比武竞赛拿了第一,他胸前戴着大红花,笑得龇牙咧嘴。
和战友们在界碑前的合影,每个人都晒得黢黑,眼神却亮得惊人。
最后,他抽出了那张被他藏得最深的照片。
灯下,照片上那个穿着白大褂的姑娘,依旧笑靥如花。
王建国伸出粗糙的手指,轻轻地、轻轻地,抚过照片上那张年轻的脸。
三十八年过去,当年的青涩女孩,想必也已是两鬓染霜。可那双会笑的眼睛,那种干净纯粹的气质,却完完整整地,遗传给了她的儿子。
难怪……
难怪他第一眼见到李明,就觉得那孩子亲切又熟悉。
那眉眼,那神态,简直就是一个模子刻出来的!
他又从箱底翻出那个破旧的笔记本,本子中间,夹着几封用蓝色墨水写的信。
信纸已经脆得像蝉翼。
那是他退伍回乡的头几个月,他和她之间最后的联系。
信里,她问他家乡的冬天是不是很冷,他告诉她北方的暖气有多热乎。他问她医院里忙不忙,她告诉他又来了一批新兵,让她想起了当初的他。
字里行间,全是那个年代特有的,纯洁又羞涩的爱恋,是对未来的憧憬,也是对现实的无奈。
最后一封信的落款,是一九八六年五月。
信里,林秀云告诉他,她工作表现出色,被提前调回了老家青岛的医院。
从那以后,万水千山,音讯断绝。
那个年代,没有手机,没有微信,一封信要在路上走半个月。距离,成了最无法逾越的鸿沟。
再加上家里人不停地催婚,半年后,王建国经人介绍,认识了刘淑芬。
再后来,结婚,生女,过日子。
而林秀云,连同那个遥远的南疆,就像他人生旅途中的一个驿站,他曾短暂歇脚,看过最美的风景,然后,便匆匆上路,再未回头。
“怎么会这样……”
王建国握着那张薄薄的照片,喃喃自语。
这命运,也太会捉弄人了。三十八年后,他和她的孩子,竟然要走到一起。
这是老天爷开的一个巨大的玩笑,还是冥冥之中,早已注定?
他忽然想起李明的年龄。
二十九岁,也就是说,他是1996年出生的。
那时候,自己已经和刘淑芬结婚整整十年,女儿王芳也已经六岁了。
想到这里,王建国长长地舒了一口气,心里那块最沉的石头,总算是落了地。
李明,不可能是他的孩子。
这让他感到庆幸,可不知为何,心底深处,又隐隐泛起一丝自己都说不清道不明的失落。
他回想着今天下午李明的一言一行,确实看不出任何破绽。
如果李明和林秀云知道这段往事,他不可能表现得如此自然。
看来,这只是他一个人的秘密。
一段被岁月尘封的记忆,一场只有他自己记得的独角戏。
可现在,他该怎么办?
把这件事告诉老伴刘淑芬吗?她会怎么想?会不会认为自己对初恋旧情难忘?
告诉女儿王芳吗?让她怎么去面对自己的男朋友,怎么去面对未来的婆婆?
还是……就这么把这个秘密烂在肚子里,假装什么都不知道?
“老王,大半夜不睡觉,又起来干嘛?”
刘淑芬的声音冷不丁地从身后传来,吓得王建国一哆嗦。
他触电般地把手里的照片往笔记本里一塞,慌忙回头,只见老伴披着一件睡衣,睡眼惺忪地站在卧室门口。
“睡不着,起来……看看这些老东西。”王建国含糊地应着,心虚地避开刘淑芬的目光。
“又在怀念你的军旅生涯啊?”刘淑芬趿拉着拖鞋走过来,看到地上散落的照片,“都几点了,快回去睡吧,明天还得早起呢。”
“你先睡,我再看会儿。”王建国说着,不动声色地将那个夹着照片的笔记本藏到了身后。
刘淑芬打了个哈欠,摇摇头,转身回了卧室。
王建国松了口气,等屋里重新安静下来,他又拿出那张照片,借着台灯的光,仔細端详。
岁月,早已模糊了记忆中林秀云的脸。
可照片上,她依然是那个最清澈动人的模样,眼中闪烁着对未来的无限憧憬。
“秀云……”
王建国轻声唤着这个名字,眼前仿佛又出现了那段短暂而美好的青涩时光。
他们在医院的走廊上第一次相遇,他拄着拐杖,她端着药盘,擦肩而过时,她对他露出了一个鼓励的微笑。
他们在操场边的长椅上,聊着各自的家乡,聊着未来的理想。
他们在军区大礼堂里,并排坐着看电影,黑暗中,他甚至能闻到她头发上淡淡的洗发水香味。
这些回忆,他以为自己早就锁死了,钥匙也扔进了时间的深海。
如今,却因为李明的出现,那个上了锁的箱子,被硬生生撬开了。
他不知道该如何面对这一切。
告诉刘淑芬?她会怎么想?几十年的夫妻情分,会不会因此产生一道裂痕?
告诉王芳?女儿的幸福刚刚才有了点苗头,他怎么忍心因为自己的过去,给她添堵?
不告诉任何人?这个秘密,就会像一根看不见的刺,永远扎在他的心里,让他往后的每一天,都如坐针毡。
王建国把照片小心翼翼地放回木箱,盖上盖子,推回床底。
他决定,先静观其变。
也许,这真的只是命运开的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。也许,时间会把一切都安排好。
接下来的几天,王建国彻底陷入了魂不守舍的状态。
吃饭的时候,会突然停下筷子发呆。看电视的时候,遥控器在手里按来按去,自己都不知道在看什么。
刘淑芬看出了丈夫的异常,只当他是还在为女儿的婚事操心。
“老王啊,你就把心放回肚子里吧。我看那个小李,各方面条件都挺好的,人也稳重,最重要的是,咱们芳芳喜欢。”
王建国只是“嗯”了一声,没有多说。
他不知道该怎么开口,也不知道该不该开口。这个秘密,像一块烧红的炭,烫得他抓不住,也扔不掉。
周末,王芳又回家吃饭,这次是她一个人回来的。
饭桌上,她兴高采烈地聊着关于李明的一切。
说他工作有多认真,对待病人有多耐心。说他私下里有多体贴,记得她的所有喜好。说他已经开始规划两个人的未来,连以后房子买在哪里都想好了。
看着女儿脸上那久违的、发自内心的笑容,王建国的心情无比复杂。
一半是海水,一半是火焰。
他既为女儿终于找到了可以托付终身的人而感到欣慰,又为这段奇妙到近乎荒诞的缘分而感到震惊和不安。
“爸,你怎么了?感觉你这几天怪怪的。”王芳到底是ICU的护士长,观察力敏锐,还是察觉到了父亲的异常。
“没事,没事。”王建G国勉强挤出一个笑容,“老毛病了,膝盖疼。”
“膝盖疼就得去看啊!李明说了,他们中医院有个老中医,专治这种风湿骨痛,特别厉害。要不我让他帮您挂个号?”王芳关切地说。
“不用不用,多穿点就行了。”王建国连忙摆手,生硬地转移了话题,“你跟小李……打算什么时候去见见他父母?”
“下个月吧,”王芳的脸上浮现出一丝甜蜜的羞涩,“他爸妈说,想过来看看我。李明还说,他妈妈特别想见我,已经在电话里念叨好几次了。”
王建国听到这话,心脏猛地一缩,几乎停止了跳动。
林秀云……要来了?
三十八年后,他们……终究还是要再见面的吗?
他该用什么样的表情,什么样的身份,什么样的心情,去面对这一切?
晚上,送走了女儿,王建国一个人坐在阳台的藤椅上,点了一根烟。
他已经戒烟很多年了,可今晚,他需要尼古丁来麻痹一下自己快要炸开的神经。
满天繁星,夜凉如水。
他想不通,这命运的丝线,到底是怎么编织的。
三十八年前,他和她,因为现实的阻隔,分道扬镳,各自成家。
三十八年后,他们的孩子,却跨越了万水千山,走到了彼此的面前。
这是何等的巧合?又是何等的……命中注定?
他想起了当年在南疆的那个雨夜,他要走了,她来送他。
“王建国,你回了家,还会记得我吗?会给我写信吗?”
黑暗中,他看不清她的脸,只看到她那双比星星还亮的眼睛里,噙满了泪水。
“会!我肯定会!我一封一封地写,写到你坐着火车来我们家找我为止!”
年轻时的承诺,总是那么信誓旦旦。
可现实,却总是一盆冷水,浇得你透心凉。
一封信要走半个月,一来一回就是一个多月。思念,就在这漫长的等待中,被一点点消磨,一点点冲淡。
最后,信断了,联系也断了。
他听从了父母的安排,娶了刘淑芬。
而她,也成了他心底里,一个不敢轻易触碰的,美丽的梦。
如今,梦里的人,要走到现实中来了。
他们将以什么样的身份再次相见?
亲家?
王建国想到这两个字,只觉得荒唐又可笑。
他长长地吐出一口烟圈,看着它在夜色中慢慢散去,心里忽然做了一个决定。
算了,不想了。
不管过去如何,女儿的幸福才是最重要的。
只要李明是个好孩子,只要他能让王芳幸福,那么,他愿意放下过去的一切,真心实意地祝福他们。
至于他和林秀云之间的那段往事……
就让它,永远地,埋在那个旧木箱里,成为一个只有他自己知道的秘密吧。
就在这时,阳台的门被推开了。
“老王,大半夜不睡觉,一个人在这儿抽什么烟?”
刘淑芬披着件衣服走了出来。
王建国回过神:“没什么,睡不着,出来透透气。”
刘淑芬在他身边的另一张藤椅上坐下,沉默了一会儿,才开口。
“你有心事,对不对?”她看着他,“从上个周末开始,你就魂不守舍的。你跟我说实话,你是不是……对那个叫李明的孩子,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?”
王建国摇了摇头,掐灭了手里的烟。
“不是,小李这孩子,挺好的。”
“那到底是为什么?”刘淑芬追问。
王建国沉默了很久很久,久到刘淑芬都以为他不会再开口了。
他终于下定了决心,转过头,看着老伴的眼睛,一字一句地说道:
“老刘,我有件事,想跟你坦白。”
“什么事?”刘淑芬的心提了起来。
“关于……李明的母亲,林秀云。”王建国深吸了一口气,像是用尽了全身的力气,“她……她是我在部队的时候,认识的人。”
刘淑芬脸上的表情瞬间凝固了。
“……什么意思?”
“三十八年前,我在南疆军区服役,受了伤,在医院里认识了一个护士,就是她。”王建国艰难地组织着语言,感觉自己的喉咙干得像要冒火,“那时候年轻……我们……我们俩,关系很好。”
刘淑芬的脸色,一点点地沉了下去。
“‘关系很好’,是什么意思?”
“就是……有过一段感情。”王建国最终还是选择了实话实说,“但后来我退伍回了家,她留在了部队。我们通过几次信,后来……后来就断了联系。再后来,我就认识了你。”
客厅里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。
过了许久,刘淑芬才用一种极为平静,却又带着一丝颤抖的声音问:
“所以……那个李明,他……”
“不!绝对不是!”王建国像是被踩了尾巴的猫一样,立刻激动地解释道,“李明今年才二十九,是96年生的!那时候咱俩都结婚十年了,芳芳都上小学了!”
听到这话,刘淑芬紧绷的身体,才稍微松弛了一些。
但她眼中的情绪,依旧复杂得像一团乱麻。
“你确定?”
“我确定!时间上绝对对不上!”王建国斩钉截铁地说。
“那你……为什么现在才告诉我这些?”刘淑芬的声音里,带上了一丝警惕,“你们……这些年还有联系?”
“没有!绝对没有!”王建国把头摇得像拨浪鼓,“老刘,我对天发誓,自从跟你结婚后,我再也没见过她,也没联系过她一个字!我只是……我只是没想到,老天爷会这么安排,三十八年后,她的儿子,会和我们的女儿……这……这也太巧了。”
刘淑芬又沉默了。
这次,沉默的时间更长。
就在王建国的心都快要提到嗓子眼的时候,她忽然长长地叹了口气。
“是挺巧的。”
“我……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。”王建国像个做错了事的孩子,坦白了自己的无助,“下个月,她就要来了,我们肯定会见面。我……我不知道该怎么面对她。”
刘淑芬转过头,静静地看着自己的丈夫。
看着他花白的头发,看着他眼角的皱纹,看着他满脸的纠结和无措。
她眼中的警惕和怀疑,慢慢地,一点点地,变成了理解和释然。
“老王,那都是过去的事了。”她的声音很轻,却很有力量,“谁年轻的时候,心里没住过一两个人呢?这很正常。”
“重要的是,你最后选择的人是我,我们踏踏实实地过了大半辈子,有了芳芳这么好的女儿。至于那个林秀云,她也有了她自己的家庭,有了李明。过去的事,就让它过去吧。”
“你……你不生气?”王建国小心翼翼地问,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。
“有什么好生气的?都快四十年前的老黄历了。”刘淑芬居然笑了,那笑容,让王建国心里瞬间暖了起来。
“再说了,”她调侃地看了他一眼,“我有时候还真得感谢她。要不是你们当年没成,哪轮得到我呀?咱们芳芳,不也就没了吗?这么一想,她还是我们家的大媒人呢。”
王建国再也忍不住,伸出手,紧紧地握住了妻子的手。
“谢谢你,老刘。真的,谢谢你。”
“不过……”刘淑芬话锋一转,眼中闪过一丝好奇,“我还是有点想不通,你就凭一个名字,就敢肯定李明的妈妈,就是你当年认识的那个林秀云?天底下同名同姓的人,可多了去了。”
王建国没有说话。
他默默地站起身,走进卧室,从床底下拖出那个旧木箱,拿出了那张他珍藏了三十八年的照片,递给了刘淑芬。
阳台的灯光下,照片上那个穿着白大褂的年轻姑娘,和王建国并肩而立,笑得比南疆的阳光还要灿烂。
即便隔着三十八年的岁月,那清晰的五官轮廓,那双会笑的眼睛……
都和李明,如出一辙。
刘淑芬看着照片,愣了很久。
眼中先是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惊讶和复杂,但很快,就变成了彻底的了然。
“难怪……难怪你这些天跟丢了魂儿似的。”她把照片还给王建国,轻声说,“确实是她。那个叫李明的孩子,简直就是从她脸上扒下来的。”
“是啊,”王建国感慨道,“尤其是那双眼睛,一模一样。”
“那你打算怎么办?”刘淑芬问,“这件事,要不要告诉芳芳和李明?”
王建国沉思了许久,最终还是摇了摇头。
“先别说吧。等……等见了面再说。也许……也许她早就把我忘了,也许她根本就认不出我了。三十八年,人都是会变的。”
刘淑芬点了点头。
“也好,先看看情况。不过老王,我得提醒你一句,”她严肃地看着他,“无论如何,绝对不能因为你们过去的事,影响了芳芳和李明现在的幸福。听到了吗?”
“我明白。”王建国坚定地点了点头,“芳芳的幸福,比什么都重要。”
两人相视一笑,几十年的夫妻,所有的默契和理解,都在这一个眼神里了。
这一刻,王建国心里那块压了几天的大石头,终于落了地。
他有一个通情达理的妻子,一个即将收获幸福的女儿。
还有一段尘封了三十八年的青春往事,即将在未来的某一天,以一种他从未想过的方式,被重新揭开。
命运这东西,有时候,还真是奇妙得让人捉摸不透。
05接下来的一个月,王建国的日子过得有些恍惚,又有些期待。
他已经慢慢接受了这个近乎荒诞的现实:他曾经爱过的姑娘,她的儿子,即将成为自己的女婿。
这就像一部老电影,放映到一半突然卡了壳,三十八年后,又换了一批年轻的演员,继续把故事演下去。
他不知道这出戏的结局是悲是喜,但他知道,自己必须当一个合格的观众。
最重要的是,经过这段时间的侧面了解,他越来越觉得,李明确实是个值得托付的好孩子。
他不止一次听王芳说,李明工作上进,待人真诚,而且对她是真的好。这种好,不是嘴上说说,而是落实到生活中的每一个细节里。
王芳加班晚了,他不管多远都会去接。王芳生理期,他会提前准备好红糖姜茶和暖宝宝。王芳随口说的一句话,他都会默默记在心里。
这样的一个男人,王建国觉得,自己可以放心地把女儿交给他。
周六,上午九点。
王建国和刘淑芬一大早就起来了,像两只准备过冬的蚂蚁,在屋子里团团转。
刘淑芬在厨房里,把早就备好的食材一样样拿出来,嘴里不停地念叨着:“第一次见面,一定要隆重一点,不能让人家觉得咱们慢待了。”
王建国则拿着一块抹布,把家里的桌子、椅子、窗台,来来回回擦了三遍,紧张得手心直冒汗。
“老王,你别跟个陀螺似的在我眼前转悠了。”刘淑芬看他那副样子,忍不住笑,“放轻松点。都快四十年的事了,说不定人家早就不记得你是哪根葱了。”
“但愿如此吧。”王建国嘴上这么说,心里却莫名地,泛起一丝连他自己都觉得可笑的失落。
被人彻底遗忘,和被人牢牢记住,他一时间也分不清,到底哪一种,更让人难以接受。
十点整,门铃声准时响起。
王建国的心,瞬间提到了嗓子眼。他深吸了一口气,走到门前,手放在门把手上,犹豫了足足三秒,才猛地把门拉开。
门外,站着四个人。
王芳和李明,笑意盈盈地站在前面。
在他们身后,是一对看起来和他们年纪相仿的夫妇。男的身材魁梧,面容憨厚,一看就是个老实人。女的穿着一件得体的浅色风衣,头发盘在脑后,虽然眼角已经有了细密的皱纹,但依旧能看出年轻时是个美人。
尤其是那双眼睛,温婉,明亮。
在王建国与那个女人四目相对的瞬间,时间,仿佛在这一刻彻底凝固了。
空气中,所有的声音都消失了。
女儿的笑声,李明的问候,楼道里邻居的脚步声……全都听不见了。
他的世界里,只剩下眼前这张脸。
熟悉,又陌生。
三十八年的风霜,在她脸上刻下了痕迹,却没能带走她眉眼间那份特有的温柔。
王建国看到那双他曾在梦里见过无数次的眼睛,先是微微一愣,随即,瞳孔不受控制地放大了。
而站在门口的那个女人,脸上的笑容,也在看清开门人的一刹那,彻底僵住了。
她的手指,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。
嘴角的弧度,在瞬间凝滞,像是被按下了暂停键的电影画面。
她身边的丈夫和儿子,似乎都未察觉到这电光石火间的异样。
“叔叔阿姨,这就是我爸妈。”李明热情地介绍着。
“爸妈,这是王叔叔和刘阿姨。”
王建国感觉自己的喉咙像是被一团棉花堵住了,一个字也说不出来。
他只是死死地盯着她。
而她,也同样,一动不动地看着他。
四目相对,隔着三十八年的时光,隔着各自的爱人和儿女。
千言万语,都堵在胸口,最终,却只化作了彼此眼中,那一场无人能懂的海啸。
“咳!”
一声轻咳,打破了门口那死一般凝固的空气。
是刘淑芬。
她脸上还挂着得体的笑容,但那笑容里,已经掺杂了一丝不易察觉的困惑。她看了一眼僵在门口的丈夫,又看了一眼门口那个同样失神的女人。
“都别在门口站着了,外面风大,快,快请进!”
她热情地上前一步,拉住王芳的手,巧妙地将人群引了进来,也瞬间隔开了王建国和林秀云之间那道无形的、充满电荷的对视线。
李明的父亲,李志勇,一个看起来憨厚朴实的男人,丝毫没有察觉到任何异样。他拎着大包小包的礼品,乐呵呵地走进来。
“亲家母,太客气了!哎呀,这屋子真敞亮!”
林秀云像是猛地从梦中惊醒,她低下头,避开王建国的目光,脸上重新挤出一个略显僵硬的笑容。
“打扰了。”
她的声音,很轻,带着一丝微不可查的颤抖。
客厅里,气氛变得前所未有的诡异。
王芳和李明,沉浸在见家长的喜悦和紧张中,叽叽喳喳地说着话,努力地暖着场。
李志勇是个自来熟,拉着刘淑芬,从青岛的风景聊到这边的房价,说得不亦乐乎。
唯有两个人,成了这场热闹中的孤岛。
王建国机械地给大家倒着茶,滚烫的茶水从壶嘴里流出,他却差点倒到了杯子外面。他的手,抖得厉害。
林秀云则端端正正地坐在沙发上,双手局促地放在膝盖上,眼神飘忽,始终不敢与王建国对视。她只是偶尔抬起头,目光飞快地掠过他花白的头发和他脸上深刻的皱纹,然后又像被烫到一样,迅速收回。
是他。
真的是他。
虽然老了,背也没有当年那么挺拔了,可那股子刻在骨子里的军人气质,还是一点没变。
是他。
也真的是她。
岁月在她脸上留下了痕迹,可那眉眼间的温柔,那抿嘴时习惯性的浅笑,还是三十八年前的模样。
“叔叔,您这膝盖……”李明注意到了王建国走路时轻微的跛脚。
“老毛病了,在部队受的伤。”王建国含糊地回答,心脏却猛地一揪。
他受伤住院,才认识了她。这该死的膝盖,是他们故事的开端。
“我妈以前在医院,最擅长照顾伤员了。”李明笑着说,浑然不觉自己这句话像一颗炸雷,在两个当事人心里轰然炸响。
“是吗?”刘淑芬敏锐地接过了话头,她笑着看向林秀云,“那可真巧了,我们家老王当年,也是在南疆军区总医院住的院呢。说不定,你还真照顾过他。”
林秀云端着茶杯的手猛地一颤,茶水漾了出来,烫得她指尖发红。
“不……不记得了。”她慌乱地摇头,“太多年了,那时候的伤员……太多了。”
王建国的心,像是被针扎了一下。
不记得了……
这三个字,或许是此刻最好的回答,却也让他感到一阵莫名的失落和酸楚。
午饭时,一桌子丰盛的菜肴,却吃得人食不知味。
王建国和林秀云几乎没有动筷子,两人都以身体不适为由,只是象征性地喝着汤。
他们的沉默,与饭桌上其他人的热络,形成了鲜明的对比。
刘淑芬的目光,开始在丈夫和林秀云之间,来回地、不动声色地逡巡。她是个心思细腻的女人,她已经百分之百地确定,这两个人之间,绝对有事。
而且,是天大的事。
饭后,大家坐在客厅里吃水果。
“亲家,你们家这阳台真不错,花养得真好。”李志勇由衷地赞叹道。
王建国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,立刻站了起来。
“我带你去看看。”
“不了不了,”李志勇摆摆手,“我刚吃饱,得缓缓。秀云,你不是最喜欢这些花花草草吗?你去跟亲家大哥学习学习。”
他这句无心的话,却让在场的所有人都愣住了。
林秀云的脸,“唰”地一下白了。
王建国的身体,也僵在了原地。
“去吧,妈。”李明笑着推了推母亲,“正好跟王叔叔请教一下养兰花的心得。”
事已至此,再无退路。
“那……那就去看看吧。”
王建国转身,率先朝阳台走去。他的每一步,都像是踩在棉花上。
林秀云深吸了一口气,也跟着站了起来,缓缓地跟了过去。
阳台的玻璃门被拉上,隔绝了客厅里的欢声笑语。
也隔出了一个,只属于他们两个人的,横跨了三十八年的时空。
阳台上,风很大。
吹得王建国养的那几盆吊兰,叶子沙沙作响。
两人一前一后站着,谁也没有先开口。
沉默。
死一样的沉默。
时间,仿佛又回到了三十八年前那个雨夜,他们在大榕树下,也是这样,相对无言。
许久,许久。
还是王建国,先开了口。他的声音,沙哑得像是被砂纸磨过。
“你的膝盖……还好吗?”
林秀云愣住了。她没想到,三十八年后,他的第一句话,竟然是这个。
她下意识地摸了摸自己的膝盖,那里也有一点轻微的风湿。
“老毛病了。”她低声回答,声音里带着一丝颤音,“你……你的呢?还是那个旧伤?”
“嗯。”
又是沉默。
“我……”
“我……”
两人同时开口,又同时停住。
王建国苦笑了一下,转过身,第一次,正眼看向她。
“我没想到……这辈子,还能再见到你。”
林秀云的眼圈,瞬间就红了。
她拼命地仰起头,想把眼泪逼回去。
“我也没想到。”她的声音哽咽了,“王建国,你……你这些年,过得好吗?”
“还行。”王建国点了点头,目光掠过她眼角的细纹,心里五味杂陈,“你呢?”
“也还行。”
简单的三个字,包含了多少人生的风风雨雨。
“那件事……”林秀云终于问出了那个最关键的问题,“你……事先知道吗?关于孩子们……”
“不知道。”王建国立刻摇头,“我发誓,我要是知道李明是你的儿子,我……”
他没说下去。
“我也不知道。”林秀云也急切地解释,“我只知道芳芳是个好姑娘,李明很喜欢她。我做梦都没想到,她的父亲……会是你。”
真相大白。
这一切,真的只是命运开的一个,天大的玩笑。
“那……现在怎么办?”林秀云的声音里充满了无助。
王建国沉默了。
他看着客厅里,隔着玻璃门,女儿正一脸幸福地给李明削着苹果。
那一幕,刺得他眼睛生疼。
“孩子们是无辜的。”他一字一句,说得异常坚定,“他们是真心相爱。”
林秀云也顺着他的目光看过去,眼中的泪水,终于还是没忍住,滑落了下来。
“是啊,他们不该被我们的过去影响。”
“所以,”王建国转回头,目光灼灼地看着她,像是在下达一个军令,“从今天起,我们就是第一次见面。”
“我们不认识,从来都不认识。”
“南疆,军区医院,所有的一切,都烂在肚子里。谁也不能说,永远也不能说。”
“为了孩子们,我们必须这么做。”
林秀云看着他,看着他那双依旧坚毅的眼睛,重重地点了点头。
“好。”
这是一个约定。
一个用他们整个青春作为祭奠的,沉重而悲壮的约定。
两人从阳台回来时,脸色都恢复了正常,只是眼眶都有些微红。
“哎呀,外面风真大,吹得眼睛都流泪了。”王建国找了个蹩脚的借口。
刘淑芬看了看他,又看了看林秀云,什么也没说,只是默默地给两人又续上了热茶。
下午,李明一家人告辞了。
表面上,这次会面,宾主尽欢,圆满成功。
只有当事人自己知道,他们刚刚经历了一场怎样惊心动魄的浩劫。
送走客人,刘淑芬默默地收拾着茶几上的残局。
王建国坐在沙发上,一言不发,整个人像是被抽空了力气。
“老王。”
刘淑芬忽然开口。
“嗯?”
“你跟她,都聊了些什么?”
王建国的心猛地一沉,他知道,瞒不过自己这个枕边人。
他没有隐瞒,将阳台上的对话,一五一十地,全都告诉了刘淑芬。包括那个“假装不认识”的约定。
听完后,刘淑芬长久地沉默着。
她没有哭,也没有闹,只是静静地看着自己的丈夫。
许久,她才叹了口气。
“老王啊老王,你当了一辈子兵,怎么还是这么天真呢?”
“什么意思?”王建国不解。
“你们以为,假装不认识,这件事就能过去了吗?”刘淑芬的眼神,睿智得像能看穿一切。
“你们的过去,是真实存在过的。它就像一根刺,现在,这根刺不光扎在你们俩心里,也扎在了我和李志勇的心里,扎在了我们两个家庭之间。”
“一个谎言,需要无数个谎言去圆。你们今天能瞒过去,明天呢?后天呢?等孩子们结了婚,你们要当一辈子的陌生人亲家吗?”
“你们在饭桌上,连对视一眼都不敢。芳芳和李明都是聪明孩子,一次两次他们可能察觉不到,时间长了呢?他们迟早会发现不对劲。”
“到时候,让他们去猜忌,去怀疑,那对他们的伤害,比现在告诉他们真相,要大一百倍!”
刘淑芬的每一句话,都像一把重锤,狠狠地敲在王建国的心上。
他引以为傲的理智和果断,在老伴这番话面前,显得如此幼稚,如此不堪一击。
“那……那你说该怎么办?”他彻底乱了方寸。
“这件事,不能瞒。”刘淑芬斩钉截铁地说,“但也不能由我们来说。”
她顿了顿,眼神变得无比坚定。
“必须找个机会,你们四个人,王建国,林秀云,还有你们俩现在的爱人,我们四个,要坐在一起,开诚布公地,把这件事谈清楚。”
“然后,再由我们四个长辈,一起,把这段往事,原原本本地,告诉两个孩子。”
“告诉他们,那是一段属于我们那个年代的,已经彻底翻篇了的过去。它很美好,但它已经结束了。”
“告诉他们,正是因为那段过去的错过,才有了他们今天缘分的相遇。这不是阻碍,而是一种……更奇妙的命中注定。”
王建国愣愣地看着自己的妻子,他从来不知道,这个平时只会跳广场舞、买菜做饭的女人,竟然有如此的智慧和胸襟。
“老刘……”他的眼眶,也红了。
“别哭哭啼啼的,不像个军人。”刘淑芬拍了拍他的手,语气却温柔了下来。
“老王,我们都老了,这辈子,什么风浪没见过。现在最重要的,是让孩子们好好的。”
“他们的婚姻,必须建立在百分之百的坦诚和信任之上,不能有任何秘密和隐瞒,哪怕这个秘密,是来自我们。”
接下来的几天,日子过得异常煎熬。
王芳和李明能明显感觉到,自从上次见了家长之后,家里的气氛就变得怪怪的。
王建国变得比以前更沉默了,经常一个人坐在阳台上发呆,一坐就是一下午。
而李明也说,他妈妈林秀云也像是变了个人,常常会无缘无故地走神,有时候叫她好几声都听不见。
两个年轻人,都陷入了深深的困惑。
“芳芳,你说……是不是我们爸妈,对我们俩有什么不满意的地方啊?”一次约会时,李明忧心忡忡地问。
“应该不会吧。”王芳也不确定,“我妈倒是没说什么,可我爸……他最近真的很奇怪。”
这种不确定性,像一小片乌云,开始笼罩在两个年轻人的心头。
终于,在一个星期后,刘淑芬主动给李志勇打了个电话。
她没有提任何关于过去的事情,只是说,想请他们夫妇俩再来家里吃顿饭,有些关于孩子们未来的事情,想四个家长一起商量一下。
李志勇欣然同意。
那个周末,同样的地方,同样的一群人,再次聚在了一起。
只是这一次,气氛从一开始,就充满了凝重。
饭菜早就摆好了,却没有一个人动筷子。
王芳和李明坐在沙发上,看着对面正襟危坐的四位家长,心里七上八下,以为自己做错了什么事。
“爸,妈,叔叔,阿姨,到底……出什么事了?”还是王芳先沉不住气,开口问道。
刘淑芬深吸了一口气,她看了一眼身边的王建国,又看了一眼对面的林秀云和李志勇。
“孩子们,”她开口,声音平静而有力,“今天请大家来,是有一件很重要的事情,一件关于你们父亲和李明母亲的往事,要告诉你们。”
王芳和李明都愣住了。
王建国紧张地握紧了拳头,手心里全是汗。
林秀云则低下了头,不敢去看自己儿子的眼睛。
“这件事,要从三十八年前,南疆的军营里说起……”
刘淑芬用最平静的语气,将那段尘封的往事,缓缓道来。
她没有添油加醋,也没有任何评判,只是像一个客观的讲述者,把一段属于那个特殊年代的,纯粹又无奈的感情,展现在了两个孩子的面前。
整个客厅,安静得掉根针都能听见。
王芳和李明脸上的表情,从最开始的困惑,到震惊,到难以置信,最后,变成了复杂到无法形容的沉默。
王芳下意识地看向自己的父亲。
她从没想过,这个一辈子都那么严肃、那么刻板的父亲,竟然有过这样一段罗曼蒂克却又伤感的初恋。
李明则看向自己的母亲。
他终于明白,为什么母亲这些天总是魂不守舍,为什么她第一次见到王叔叔时,会有那么失态的反应。
故事讲完了。
刘淑芬看着两个孩子,一字一句地说道:
“孩子们,我们之所以把这件事告诉你们,不是为了要翻旧账,更不是要指责谁。”
“我们只是想让你们知道,那是属于我们上一辈人的故事,它已经画上了一个完整的句号。”
“你们的父亲和李明的母亲,在各自的生命中,都遇到了更适合自己的人,组建了幸福的家庭,并且有了你们。”
“那段过去,没有谁对谁错,它只是命运开的一个玩笑。”
“而现在,命运又让你们相遇了。我们不希望,我们的过去,成为你们未来的阻碍和秘密。”
“我们希望你们的婚姻,是建立在绝对坦诚的基础之上。你们要如何选择,是继续走下去,还是就此分开,我们四个长輩,都尊重你们的决定。”
说完,四个大人,都不再说话。
他们把选择权,交给了两个孩子。
客厅里,陷入了漫长的,几乎让人窒息的沉默。
王芳和李明,一直紧紧地握着彼此的手,手心里,全是汗。
许久,许久。
李明忽然抬起头,他先是看了一眼自己的母亲,又看了一眼对面的王建国。
然后,他转过头,目光温柔而坚定地看着王芳。
“芳芳,”他开口,声音有些沙哑,却异常清晰,“我只问你一句话。”
“你……还愿意嫁给我吗?”
王芳的眼泪,“唰”地一下就流了下来。
她没有丝毫犹豫,重重地点了点头。
“我愿意。”
下一秒,李明忽然站了起来,他拉着王芳,走到了四位家长的面前。
然后,他做了一个让所有人都没想到的举动。
他拉着王芳,恭恭敬敬地,朝着王建国和林秀云,深深地鞠了一躬。
“爸,妈。”
他先是对着王建国和刘淑芬喊了一声,然后又转向自己的父母。
不对,他看的,是王建国和自己的母亲林秀云。
“谢谢你们。”
他真诚地说道。
“谢谢你们当年的错过,才让我们今天,没有错过彼此。”
这句话,像一道温暖的阳光,瞬间驱散了客厅里所有的阴霾和尴尬。
王建国的眼眶湿润了。
林秀云再也控制不住,捂着嘴,泣不成声。
刘淑芬和李志勇,则欣慰地笑了起来。
是啊。
人生哪有那么多圆满。
正是因为那些年的遗憾和错过,才成就了此刻,另一段更加美好的圆满。
半年后,一场盛大的婚礼在酒店举行。
婚礼上,最高兴的,莫过于四位家长。
王建国和李志勇,两个亲家,勾肩搭背,一杯接一杯地喝着,都说自己多了个好儿子(好女婿)。
刘淑芬和林秀云,两个亲家母,则坐在一起,拉着手,聊着家常,亲密得像是多年的姐妹。
在敬酒的环节,王芳和李明端着酒杯,走到了主桌前。
按照李明之前的话,他们再一次,郑重地,向王建国和林秀云敬了一杯酒。
“谢谢爸。”
“谢谢妈。”
这一次,王建国和林秀云坦然地接受了。
他们端起酒杯,隔着几十年的岁月,隔着彼此的爱人和儿女,终于,平静地、坦然地,对视了一眼。
那一眼里,没有了爱恋,没有了遗憾,没有了尴尬。
只有释然,祝福,和作为亲家,最真挚的情谊。
他们相视一笑,然后,一饮而尽。
那杯酒,敬的是过去,敬的是错过。
更是敬,这奇妙的、最终走向了圆满的,命运。
婚礼结束后,一家人回到家里。
王建国坐在沙发上,看着女儿和女婿忙前忙后地收拾东西,看着老伴和亲家母在厨房里准备着宵夜,看着亲家公在阳台上兴致勃勃地研究着他的吊兰。
屋子里,充满了欢声笑语,充满了家的温暖。
他忽然觉得,自己右边膝盖那个纠缠了他大半辈子的旧伤,好像……一点儿也不疼了。
他笑了。
发自内心地,笑了。
